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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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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章

今天有風。

才剛下過雨,空氣裏浸泡著濕潤的水汽。城市的霓虹燈倒映在地表深淺不一的水坑裏,又被來往的人潮踩成破碎的虛影。

正值下班高峰期,澀谷站附近人來人往。街邊便利店的門隨著進出的顧客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,帶出便當和關東煮的熱鬧香味。

然後“咚”的一聲撞在看不見的屏帳上。

晚六點零五分,圍繞著東急百貨店周圍四百米左右,出現了禁止普通人出入的“帳”。

被封閉的恐慌感野蠻生長,咒罵聲如浪潮般一陣高過一陣,負面的情緒達到頂峰的時候,不知道是誰最先開始喊五條悟的名字。

晚六點十九分,以這個“帳”為中心,陸續有咒靈出現在城市裏。

堪比去年“百鬼夜行”架勢的攻擊轟炸澀谷,對此早有準備的咒術師很快傾巢而出,交戰的爆破聲由遠及近,氣溫逐漸變得滾燙。

“從監控和 ‘窗’ 的匯報來看,羂索應該就在澀谷站裏。在車站內層似乎還有一個 ‘帳’,輔助監督無法再繼續向前,推測它的限制條件應該與您有關……比如只允許您進入。”

伊地知有些不安地擡起頭。

“五條先生,您怎麽想?”

五條先生不怎麽想。

五條悟沒有看他,也沒有在看近在咫尺的“帳”。有咒靈不知死活地朝這裏撲來,又在瞬息間被極速壓縮的空氣碾成爆破的肉塊。

“裏面在喊我的名字誒。”

他的尾音抑揚頓挫:“我的名氣已經大到這個地步了,怎麽辦,這就是太受歡迎的感覺嗎?等下進去會有粉絲問我要簽名或者合照吧?伊地知,快給我準備一支筆。”

“誒?我沒有隨身攜帶筆……”

“那你完了,這可是成為大明星必不可少的基礎道具。你的準備工作一塌糊塗,準備好被我打一巴掌了嗎?”

“是、是這樣嗎?”

早紀把手搭在“帳”上。

隔著薄薄一層屏障,虔誠的、憤怒的、驚慌的,不整齊的叫嚷聲此起彼伏。他們呼喚五條悟的名字,仿佛某種充滿詛咒氣息的儀式,厚厚地纏繞在他的身上。

他像是全然察覺不到那樣和伊地知閑扯了幾句。風把他的衣角吹得揚起又落下,布料輕飄飄地撓過她的手背,這樣反覆來回了幾次,她無意識地伸出手,想要抓住那片近在咫尺的飄動衣襟——

抓空了。

手心空空蕩蕩,她張了張嘴,心臟沒有由來地重重跳動了一下。

他們兩個人的任務並不相同。五條悟是當之無愧的最強,比起擔心他一個人進入不知道會發生什麽的澀谷車站,或許處理外頭數量龐大、如蝗蟲般遮天蔽日的咒靈要更棘手一點。

“要在這裏分開了……咦,怎麽露出這麽嚴肅的表情啊。”

五條悟側過臉來看她。

不透光的黑色眼罩斜斜搭在額前,只露出一只剔透的冰藍色眼睛。大概是覺得她的表情太過正式,他伸出手,捏著她的嘴角往上提。

“都說過很多遍不會有問題的啦。被喜歡的人反覆質疑的話,就算是最強的五條悟也還是會心碎的哦?心碎到只有跟我去區役所才能勉強修覆,婚姻屆——”

“你放在房間裏的那張婚姻屆,我昨天已經簽過名字了。”

她突然打斷他的話。

分不清現在到底是擔心還是緊張的情緒更多,可是如果要她提出一個能夠讓她安心的解決方案的話,她又沒辦法說出個所以然來。

她並不能比五條悟做得更好。

神子不是脆弱的飛鳥,是足夠能承載飛鳥的蔚藍蒼穹。而她是凡人,站在地上高高地仰起頭,不自量力地想要天空為她低頭。

現在實在不是悠閑談婚論嫁的好時機,她深知這一點,握住他的手,語速很快地問:

“等這件事結束,我們就去登記吧。”

近在咫尺的漂亮瞳孔收縮了一下。

這下抓住了。

他的手很暖和,她忍不住握得更用力了一點,咒力自她的指尖迸發,快速得甚至是有些急迫地蔓延開來。

無下限術式不會對她生效,於是綠色的光點順利圍繞著他的無名指轉了一圈,落下一枚小小的、由細小枝葉編織而成的戒指。

不是什麽特別的款式,只是最普通最簡單的、連手巧的小孩都懂得用莖葉編織的小指環。五條家主從小到大見過的好東西比正常人吃過的飯還要多,但他仍然為此楞在原地,半晌才回過神來。

“區役所已經下班了誒,有什麽辦法能讓他們在半小時之後重新上班嗎?”

“逼迫別人加班會不會太糟糕了?”

“哈?挑這種時機說這麽浪漫的話,你才是太糟糕了吧?”

他說著說著又有點得意:

“不會吧,你昨天居然背著我偷偷去我家簽婚姻屆了嗎,這麽喜歡我嗎?”

“喜歡啊。”

她直白地點頭。

“最喜歡你,所以要給你打個印記。”

大得驚人的風呼啦啦地刮起來,吹得人分不清東南西北。路邊堆砌的落葉被高高卷起,光禿禿的樹枝被吹得無限彎折,仿佛隨時都斷掉。

他用拇指摩挲了一下那枚如同玩具般不正式的戒指,而後把眼罩摘掉,彎下腰來和她額頭相抵。

“我當你在向我求婚了哦?伊地知看著聽著呢,這裏還有監控,你是絕——對不能耍賴反悔的,不然我會非常傷心、傷心到死掉,然後打爆那些爛橘子洩憤的。”

“五條先生!請不要再胡言亂語了!!”伊地知發出驚恐的聲音。

——天空的的確確為她低頭了。

遠處咒術師和咒靈交戰的炮火變成濺躍在他眼睛裏的光點,被濃郁的笑意浸潤,顯得瀲灩又多情。

她在那雙眼睛裏看到過去、未來,明亮的星辰和大海,還有當下面帶微笑的自己。

無數話語爭先恐後地湧到嘴邊,胸腔裏的情緒滿脹得幾近生疼,她站在風裏,聽到自己說好的聲音。

晚六點二十三分,特級咒術師五條悟獨自一人進入澀谷車站。

*

晚六點二十六分,遠處開始著火。

原本勢均力敵的戰況短暫被這場火勢驚人的大火打破了平衡。沒有任何預兆,高聳的大樓燃燒起來,屋瓦和玻璃在高溫下開始迅速消融,明亮的火光蓋過路邊閃爍的燈帶,裹挾著滾燙的尖叫聲一路向天際燒去——

然後巨大的樹藤開始生長。

無數碧綠的藤蔓穿過火海,在大樓被燒成廢墟之前,像是抓娃娃那樣將辦公樓裏還來不及撤離的人類捆出來。

“是你啊。”

透過嗆人的硝煙,藤川早紀聞聲擡起頭,準確無誤地捕捉到特級咒靈那張帶著猙獰笑意的青白面孔。

“我還以為會在這裏遇到五條悟呢……居然找女人替他上戰場,是他害怕被我打敗,所以在什麽地方做縮頭烏龜嗎?”

它摩拳擦掌,語氣篤定。

“你殺了真人。”

早紀爽快地承認:“把它這樣那樣剁了個稀巴爛呢,你想給它報仇嗎?”

“沒有那個必要。只要人類不滅絕,我們就會源源不斷地重新誕生,直到取代你們,在千年之後的荒野上重新相遇。”

無數咒靈以它為首,在它的周圍盤旋。它轉動那只巨大的眼睛,腦袋上的那座火山像是興奮似的噴發出幾簇火星。

“不過在這之前,你和你的這幾根小草會被我一把火燒得連灰都不剩——現在哭著去找五條悟過來跟我交手還來得及。”

對方的氣勢有點太足了,她冷不丁被它唬住。情報慢半拍被回憶起來,彼此你來我往放了好幾句狠話,才扭頭去問身後的虎杖:

“那個……這家夥是誰來著?是悟的粉絲嗎?”

“誰是那娘炮小白臉的粉絲了!?”

“是五條老師之前遇到過的富士山頭。”

虎杖不理它,和藤川老師咬耳朵:“沒記錯的話,好像叫什麽開水壺……別看它這樣,完全被五條老師秒殺誒,要不是被那個叫花禦的咒靈救走了,現在的墳頭草都快有我那麽高了!”

“哦哦,原來就是它嗎?”早紀咂舌:“好可憐哦……我以為愛說大話是人類才會有的陋習呢,好不容易來人類世界一趟,怎麽凈學一些不好的東西。”

“是啊,它當時——”

“我打麻將都是贏家!!!!”

打斷兩個人碎碎念的是迎面而來一發灼熱的火球。

*

澀谷車站內部的第二個“帳”出現在地下五層。

拘留人質的意圖太明顯了,被困在這裏的行人不知道五條悟是誰,只持續地一個勁高呼他的名字。被召喚來這裏的本尊在站在原地思考了一會兒,覺得浪費時間沒有意義,一腳朝未知的“帳”裏邁進。

暢通無阻。

世界模糊又清晰,變成白茫茫一片。

他看到大雪。

紛紛揚揚,比他印象裏東京的任何一場大雪還要更加大。積雪厚厚地蓋在腳邊,遮住視線和遠處稀薄的清晨。有一深一淺的腳印隱約向山裏延伸,被冷風一吹,很快就消融在翻飛的雪花裏。

是某種能夠模擬真實場景的咒靈,這種精細程度,大概是在還原誰的回憶。

還挺逼真的。

回憶裏沒有咒力浮動,只像是什麽能夠聯通感官的高級全息影片。他知道這是誰的回憶,帶著點探究的心情照著腳印的方向走了幾步。

興許是走了對的路,因為周遭的景色就像是在游戲裏觸發劇情點了那樣,隨著他的動作開始變換。

風雪變得更加猖狂,這條路好像沒有盡頭。他一直走到山腳,看到有咒靈在這裏被祓除。

也許用“被虐殺”來形容更加恰當。

咒靈的脖頸、手腕、腳踝、腰腹,每一處關節和皮肉都有明顯被深深捅穿的痕跡,下手的人大概不是很清楚咒靈的身體構造,也不懂哪裏才是致命傷,密密麻麻的傷口歪七扭八地遍布全身。

才剛死不久,兩顆眼球被挖出來,孤零零地滾落在身側。細小的藤蔓順著它碎裂變形的脊骨和胸腔生長,汲取了生命力和血液,迎風開出顫巍巍的艷麗花朵。

他辨認了一下,很快通過斑駁的屍塊看出這是十二年前襲擊藤川家的特級咒靈之一。

還是死得太輕松了,應該再多往胸腹那裏捅上百八十刀的。他這麽想。

這是藤川早紀的回憶。

藤川家的先祖在北海道的祖宅布下過連六眼都察覺不到的高深結界,然而這裏只是回憶,所以他能輕而易舉地穿過那層屏帳,進入老舊的廢棄庭院。

不知道是來自哪一年的回憶,倒在雪地裏的那張臉看起來是完全陌生的年齡段,比記憶裏的模樣老成一點,又比現在稚氣年輕。

才剛跟特級咒靈大戰過一場,這份通過“獻祭”獲得的力量似乎控制得不算好。強烈的反噬幾乎已經擊垮她的意識,失控的咒力在四周橫沖直撞,藤蔓和樹木胡亂生長,又在半空中莫名其妙地碎成粉末。

她沒有哭,也沒有嘶喊,像是早就習慣了一樣安靜地蜷縮在雪地裏,等待漫長的痛苦過去。

骨節發出超出負荷的的哢哢聲,很快就有血從她的關節縫隙裏源源不斷地滲透出來,滴滴答答地把身下的積雪融化成血水,流淌到他的腳邊。

有點刺眼。

他眨了一下眼睛,雪融化在他的眼罩上,讓他嘗到一點真實的、濕冷的感覺。

衣服是紅的,眼睛是紅的,裸露在外的皮膚也是紅的,這麽龐大的出血量,他絲毫不懷疑她的血要流幹了。

隔著整整十二年,二十八歲的五條悟終於走進她的回憶裏。

——那些她無論如何也不肯說的過去,如今變成地以困住他為目的的陷阱,在他眼前重現了。

“……早紀。”

他在她身邊蹲下來,把聲音放得很輕。

“想困住我至少得是互動式的情景劇吧?你能看到我,對嗎?”

她的手在雪地裏凍得發紅發紫,指甲因為用力摳挖地面而斷裂開來,把指尖染得血淋淋的。她用那雙手死死握住胸前藍色的項鏈,好像握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。

褐色的血跡纏繞在銀鏈上,讓那根鏈條變得像是生銹一樣暗沈。她花了一點時間聽懂他說的話,沒有光點的眼球幹澀地轉了半圈,緩慢又機械地把視線停留在他的臉上。

然後她重重一頓。

瞳孔放大又收縮,情緒在這一瞬間重新回到了身體裏,她開始顫抖,大顆大顆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從眼眶裏滾下來。

好像回光返照那樣,那張灰白的臉有了一點震驚和恐懼的表情。

她似乎想說點什麽,但是生理上的疼痛超過閾值,輕易掐滅了她的聲音。龜裂的嘴唇一張一合,無聲又緩慢地拼湊出幾個音節。

悟。

他耐心等了一下,可是除了他的名字,她什麽也不願意多說,和她在江東區那晚的反應如出一轍。

不太意外,倒不如說果然是這樣,到了關鍵時候變成悶葫蘆是從小到大的壞習慣,連幻境裏也這樣。

他嘆氣。

十七歲的藤川早紀非常註重形象管理,哪怕只是切菜時被菜刀劃傷的小口子,也要纏著硝子撒嬌半天,再三確認那點傷口被反轉術式完全治愈。

“女孩子是不可以留疤的!”

她曾經窩在他的懷裏,義正言辭:“我要誓死捍衛我的美貌。”

他連連點頭稱是。

二十八歲的藤川早紀不再在意這些,全身上下都是因為沒有及時治療而留下的疤痕,深深淺淺地變成看不到的盔甲,隔在兩個人之間,怎麽也敲不碎。

而現在,介於他所熟知的兩個年齡段之間的、已經永遠不會再出現的“藤川早紀”猶豫著朝他伸手。血肉模糊的指尖停留在距離他的臉幾寸之遙的地方,像是不舍得碰到他一樣,不再動了。

她柔軟、溫暖、明媚,是早春活潑的鮮花,冬日裏不會熄滅的燭火。可是他站在她的過去裏,只看到一捧枯死的幹枝。

在他看不到的地方、在他選擇和她告別的時候,她被打碎了又重新磕磕巴巴拼湊起來。

一遍又一遍,死掉又醒來。

她費勁地保持著伸手的姿勢,眼淚流得更兇,在長久的沈默過後,用含糊不清的唇語傳遞出了第二句話。

好想你。

他像是被定住一樣,大腦發出一聲尖銳的嗡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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